Wednesday, November 22, 2006

镜·龙战(5-7)2 □ 沧月 四月天

 六、龙战于野   漫天的流火,仿佛天穹的星辰在纷纷坠落。   耳畔有钢铁木材断裂的声音,刺耳地穿破风隼的护壁,仿佛一颗巨大的钉子瞬间钉入。   “渝!小心!”飞廉失惊,顾不得颠簸的风隼已让人无法站立,瞬间扑过去,想击碎外面那支断裂后倒刺而入的铁条——然而急速旋转着下坠的风隼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一松开壁上的护具,身形就踉跄着失去了控制。   “噗”,一声闷闷的钝响,那根铁条从风隼头部刺入,刺穿了鲛人傀儡的腹部,将娇小的鲛人钉死在操纵席上。   “渝!”飞廉脱口惊呼,然而渝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只是用尽全力地转过舵,将失控坠落的风隼拉起。精确的操控下,风隼在瞬间几乎是沿着原路折返回来,避开了如雷霆扫到的一击。   然而半空里降落的火柱还是舔到了这架风隼。烈焰映红了夜空,那一瞬间风隼表面的软银都开始融化,整个舱房就如浸泡在沸腾的温泉里。   “大家小心,抓紧护具!抓紧护具不要松手!”在天地逆转的那一瞬间、飞廉对着背后机舱里的下属大声提醒。然而,一轮急遽的旋转过后,却没有听到回答。   他回过头去,才发现在方才那一轮生死擦边的交战中,所有同机的战士都已然从这个风隼上消失——不是负伤后从机中坠落,就是被穿破舱壁的火焰吞噬。在巨龙吐出的烈焰和带起的狂风中,这些训练有素的帝国战士就好像纸折的人一样,轻飘飘坠落、燃烧。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连十巫那样的长老、都不可能不感到畏惧吧?   巫抵大人下了死命令,让他追杀空桑人一行直到烛阴郡境内,甚至将通往九嶷的官道旁所有一切夷为平地。带了自己下属的玄天部,执行完这个命令后,回头就看到了九嶷上空密布的战云——先前,他以为那只是巫抵大人为迎接自投罗网的空桑人布下的阵势。   他虽然年轻,但出生以来就每日在见识的权谋斗争、却让他明白了眼前的微妙局势:巫抵大人是想借他来消耗空桑人的力量,然后等其进入九嶷后再自己来一网打尽!   追回空桑至宝皇天,那是多么巨大的功劳——如何会甘心将其落入外人手中?   贵族出身的少将微微苦笑起来,眼角却带着无奈和无所谓。虽然武艺出众,血统高贵,可他自小就喜欢琴棋书画多过争权夺利。虽然二十多岁就升任少将军衔,可在帝都所有人眼里,飞廉似乎更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而非一名铁血军人。   为了避免让巫抵以为自己抢功,他干脆不再继续追击搜索,命令下属们在烛阴郡附近回翔,自顾自地观望着远处严阵以待的变天部。   然而,变起仓卒之间——   他看到有什么巨大的金光从苍梧之渊飞腾而起,在瞬间直抵九天!   虽然那边有巫抵大人带了比翼鸟压阵,整整一支变天部依然在他来得及赶回之前覆灭。   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如此可怖的力量,超出了沧流至今以来穷尽心力研究的机械力之极限——几乎是洪荒天宇的力量,铺天盖地而来,将所有一切灭为齑粉!风隼在虚空中如浪里小舟一样的颠簸,他凝望着半空中时隐时现的金光,隐约认出那是一条巨大的龙。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在皇家藏书阁里偷偷阅览过的前朝文献,想起了和此地相关的一个远古传说——   龙神!那是六千年前被空桑星尊帝镇在苍梧之渊的龙神?   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飞廉在颠簸的风隼中极力稳住身形,死死注视着夜空中那庞大到只能看清一鳞半爪的巨龙,手指扣住了风隼上尚自未曾发射的破天箭的机簧,目光凝定,喝令:“渝,稳住风隼!左转,将右翼拉起来!”   渝一边咳着血、一边却面无表情地听从了主人的指令,极其艰难地将即将四分五裂的风隼勉强拉起——又是一个大幅度的回旋,机舱里已经能听得见外壁的材料在撞击和高温下喀喇的碎裂声。   鲛人用尽了全力将破碎的风隼拉起,直冲云霄而去。   在逆转而起的瞬间,飞廉看到无数流星如银河划落,又如烟火般在半空四散而开——他知道、那是他带来的玄天部军团,也在那种可怖的力量下纷纷溃败。   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和这种远古洪荒的力量对抗的!   巫抵大人呢?比翼鸟呢?一边将濒临碎裂的风隼拉起,他一边急速地巡视。   然而,什么都看不到。   “逃罢。逃罢……”心底里有个声音开口,“你还能做什么呢?螳臂当车啊。”   连巫抵大人都敌不过这般可怖的力量,他又如何能抵挡?趁现在还有一线生机,还能全身而退——失机的罪自有巫抵担了去大半,他一个下属少将,倒不会怎么受上头责难了。   而一旦回到了帝都……啊,帝都——   一念及那两个字,无数温暖的、苍凉的、旖旎的、蕴集的思念和记忆就涌上了心头。   “葳蕤就要开了,等你回来、正好一起看。”一个笑语在耳畔盈盈。   多么美丽啊。一定要活着回去……逃吧,逃吧!   那个声音在心底不停的说,越来越大,几乎湮没了他的意识。温文蕴籍的贵公子在漫天战云中长长叹了口气,握着剑的手有些颤抖,心中对于帝都美丽繁华的眷恋越来越浓。   “渝!转头!转头向南!”下意识地,他回头遥望着那座巨大的白塔,低叱。   然而,那个娇小的鲛人傀儡、他的新搭档,却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渝被断裂的铁条钉在座位上,血流纵横。在用尽全力按主人的吩咐将风隼拉起,避过巨龙的致命一击后,她便已经死去。然而临死前,鲛人傀儡将纤细的手臂从舵下穿过,握住控制架上的铁条,双臂交错扭结、死死固定住了舵柄——   是以这个鲛人虽然死去,可风隼却一直往上冲去,未曾显现丝毫颓势。   “渝……渝!”飞廉只觉心里一震、热血直冲上来,悲痛莫名。   这些傀儡……这些被奴役着的、操纵着的鲛人,没有思想,不会反抗,有的、只是对于主人的绝对服从和爱护,至死不渝。那种愚昧的、盲目的力量和信念,竟比爱情和死亡更强烈坚定!死亡,战争,无辜者的牺牲——这一切,究竟何时才是个终结?!   风隼的去势转眼到头,速度渐渐缓慢。飞廉知道、在到达顶点后会有一刹那的静止,然后便会如碎裂的玩具一样坠向大地。而他,必须在那一瞬的静止里,从这个即将毁灭的机械里跃出,打开一面巨大的帆,以风的力量延缓自己下坠的速度。   他静静地等待着速度的极点。   那短短的一段时间却仿佛极其缓慢。一路的上升中,耳边只听到连绵的、巨大的爆裂声:那是一队队的生命如烟火般在夜空中陨落,美丽而残酷。那么多的战士、那么多的生命划落在苍穹,却甚至连一声悲鸣都发不出。那,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下属战士。   救我…救我,少将!   在那些破裂的风隼一掠而坠的瞬间,他不停看到战士们在机舱内苍白扭曲的脸。那些来自帝都门阀贵族的少年一生优裕,凌驾于各种族之上,然而,在面临死亡的那一瞬、却和云荒所有的普通年轻人毫无二样。   他的手紧握着舱壁的扶手,看着死去的渝和坠落的战士们,渐渐苍白。   在达到顶点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巫抵大人的比翼鸟——   应该是和鲛人傀儡分别驾驶着裂开后的比翼鸟,此刻两道银光如梭般灵活地穿过了半空卷起的火云,直刺向当空悬挂的两轮明月——那应该是巨龙的双目吧?   然而,半空中忽然出现了无数道交错的银光,仿佛交织的闪电!   那些闪电网住了比翼鸟,一寸寸收拢、绞紧,仿佛有人操纵着漫天的银色丝线。仿佛是感到了压迫力,比翼鸟转瞬合而为一,化为一支巨大的利剑,刺破了罗网。就在这破网而出的一瞬间,仿佛终于抓到机会、半空中蛟龙一声低吼,滚滚的火云笼罩了半个夜空!   刺目的光芒。剧痛。灼热。失速流离——   就在这一刹那,飞廉看到巫抵大人驾驶着比翼鸟冲入了火云之中,竟是毫不迟疑。   也就在这一刹那,破碎的风隼到达了顶点。   短短一刹的静止,却仿佛是永恒。似乎时空都凝固了,只有心在激烈的跳动,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忽然爆发出了呼喊:如何能退却?身为军人,如何能在这个时刻退却!多少兄弟战友都死了,连巫抵大人都在生死不顾地战斗,他,又如何能退却!   退了这一步,日后又如何面对这一瞬?   心头瞬间热血如沸,飞廉来不及想什么,扑到操纵席前,用双手全力地扭转了舵柄,让风隼歪歪斜斜撞向巨龙,同时他的脚用力踏下,踩住了那一排发射破天箭的机簧——   如果没有记错,按空桑古籍记载、龙神的弱点除了双目,便是颈下的三寸逆鳞!   在剧烈的颠簸中,他踩下了破天箭的机簧,厉啸声划破夜空。   中了!在发射的瞬间他就有一种直觉。果然,那两轮巨大的明月忽然变成血红色,然后又瞬间暴涨。他听到巨雷般的轰鸣在半空炸响,气流急遽地旋转,带着火云,在空中形成火焰的漩涡,将他那架四分五裂的风隼迅速卷入。   尽力了……他在风隼碎裂的瞬间长长舒了口气,向着舱外扑出去,夜色和天风包围了他。   “少将!少将!”旁边一架同样在下坠的风隼上,传来下属的惊呼。   -   “龙,小心!”眼看那架风隼在坠落前一刹居然还发出了如此凌厉准确的一击,扶着双角乘龙飞驰的傀儡师一声低喝,手指上的丝线灵活如蛇,瞬间卷住了十几支劲弩。然而,还是有四五支巨大的破天箭,直直钉入了蛟龙颈下的逆鳞中。   那是龙最脆弱的部位。   巨龙的眼睛瞬间睁大,然后变成了血红,开始不顾一切地摧毁周围一切。   风云骤起,天地旋转,比翼鸟在烈火中碎裂成千百片。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中激射而出,破开了烈火,直取龙神双目——那是巫抵撇了座架,不顾一切地发出了最后一击!龙伸出利爪,当空便是一抓,仿佛是两种巨大的力量交锋、夜空里瞬间闪出夺目的光来。   巫抵的身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样四分五裂,然而龙全身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喀喇……苏摩隐约听到一声响,似乎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用手按着龙的顶心,连连喝止,然而甚至连他都无法控制这条被激怒的神兽。龙在击溃巫抵后,依然狂怒地在半空中逡巡,剧烈地摆动着尾巴,挥舞着利爪,吐出的红莲烈焰将所有残留的征天军团吞没。   远处有翅膀扑簌的声音,是天马展开双翅的声音——他看到无数冥灵战士浮出,向着交战地奔来。领头的是赤王红鸢,奔向刚刚从苍梧之渊里出来的白璎。   想来,空桑人担心他们的太子妃、也已经很久了吧。   傀儡师忽地冷笑了起来,干脆不再控制,只任凭一朝腾出苍梧之渊的蛟龙发泄着千年积压的怒气。   不知为何,在龙神归位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感觉到自身力量的提升,反而觉得有一种奇异的疲乏感——精神越发的恍惚起来,身体里有一种诡异的虚弱,仿佛是…对了,仿佛就像当年刚刚学成操纵傀儡之术、造出阿诺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个偶人,耳边便听到了一阵轻轻的笑声。   回头看去,只见靠着长长的引线挂在龙角上,那只偶人如风筝一样的飘在夜空中,正仰头望着无数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发出了奇特的笑声——一眼望去,苏摩的眼神骤然凝聚了,甚至闪现出一丝的恐惧和嫌恶:   居然……居然又长大了!   那个偶人、那个他用孪生兄弟尸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长大了!   离开苍梧之渊只有片刻,这个偶人居然又悄无声息地长大了一尺有余!从困龙台到黄泉结界,再从深渊到夜空——不过短短一日,阿诺居然两度迅速地成长,从原来的三尺多长到了六尺高。此刻的它,恍如一个身形初长成的俊美少年,随风翻飞在落满烟火的夜空里,对着满空的死亡和鲜血发出了惊喜而天真的笑声。   那一瞬间,傀儡师一直阴枭冷漠的眼睛里,也闪过了无可掩饰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获得大幅增长的同时、作为镜像存在的孪生兄弟却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为每一次力量的获得,都伴随着无数死亡、恐惧、愤怒,这些,都能给这个原本就象征着“虚无”和“毁灭”的偶人注入更强大的动力。   苏诺,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长。   苏摩的呼吸不易觉察地加快了,眼睛里闪出一种绝决的杀意。   “龙啊……”在他的手刚刚伸出之时,忽地听到了一声低呼,那样熟悉的声音让他微微一震,转过了头去——虚空中,白色的天马展开了双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样的长发在焰火中飞扬。   纯白的冥灵女子乘着天马飞起,来到狂怒的龙面前,轻轻抬手抚摩着颈下的逆鳞,将上面的长箭小心拔出,包扎着伤口,轻声抚慰:“平息你的愤怒吧。征天军团已经尽数歼灭了,不要祸及下面大地上无辜的百姓。”   抚着逆鳞,安抚着龙的愤怒,白璎抬起头,对着巨龙柔声说着话。   奇迹出现了。在白璎微笑的刹那,狂怒的龙忽然平静下来,熄灭了复仇的火焰。   龙垂下了头,长长的胡须拂到了白璎脸上,鼻子里喷出的气由急促变得缓慢,最后渐渐平息。眼睛如同两轮皎洁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白衣女子,温和从容。仿佛低下头,在和空桑的太子妃喃喃说着什么。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减弱了很多吧。”白璎叹了口气,抚着逆鳞下的伤口,那样的语气、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后的两种性格,“一定要从沧流那边把它寻回来啊。还有海国,还有鲛人,你和海皇都要为之奋战了。”   龙轻轻摆了一下尾,搅起漫天风云,闭了一下眼睛,点头。   “我也会竭尽全力的,为了弥补带给你们的伤害。我走了……”白璎轻轻叹气,天马翩然转身,在半空中一个盘旋,飞向不远处的空桑族人。那里,有着数百名黑衣黑甲的冥灵战士,以及手托金盘的美丽赤王。   金盘上那颗头颅一直遥遥望着她,却没有上前打扰她和龙神的对话。   “我要走了。”天马折返的时候,白璎注视着苏摩,轻声,“你……多保重。”   傀儡师乘龙当空,黯淡的碧色双眸中没有表情,手指却不易觉察地握紧。   “保重。”显然是被白薇皇后的意志所控制,虽然片刻不停地抖缰催马离去,马上白衣太子妃却一再回顾,喃喃叮嘱,眼神里有一种依依却无奈的神色——那种蕴藏着千言万语却缄口的表情里,隐约有永远诀别的意味。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一别,是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封印解开后,她获得了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对的、也承担了更艰难的使命。此次跟随白薇皇后归去、便要兑现自己的诺言——这一去,只怕再也不会回来。   六合八荒,千变万劫——永不相逢。   而苏摩……苏摩啊,你又该怎么办?你这样的人,可有谁会来成为你的救赎和光明?   但愿上天保佑你,千万不要被虚无和毁灭所吞噬。   白璎一直一直的回头望着,望着那个少女时代开始就眷恋着的那个人,忽然间泪水夺眶而出,洒落在虚无的形体上——这一生,原来就是这样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如若不是一开始就是绝望,如若她不是空桑的太子妃,而他也不是海国的遗民,这一场邂逅未必会得来如此的结局罢。   那边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顺利完成,齐齐发出一声欢呼。   “恭喜龙神复生,也希望海国能由此复兴——不过,海皇,我们得先回去了。”金盘里的头颅对着这边微笑,“我们会一直对沧流作战,也等着你们从鬼神渊带回我的左腿。”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消失在夜空里,苏摩一直没有抬头。   引线却深深勒入手心里,割出满手冰冷的血,一滴一滴无声落在龙鳞上。   仿佛是感觉到了海皇的血,龙蓦然一震,回首看着新的海皇——也看着他身边那个逐渐长大的偶人阿诺,满目的宁静和悲哀。   “很像……”龙巨大的声音忽然在他心底响起,直接和他对话,“真像纯煌当年啊。”   只有隐忍,只有压抑,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宛如时空逆转了六千年。   虽然两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在漫天飘落着死亡的焰火里,傀儡师一直默然低着头,用沉默遮盖了告别时哀伤的眼神。宁静中,只有偶人阿诺迎着风上下翻飞,发出诡异的笑,那是“恶”的孪生,在为又一次死亡的盛典而欢喜。那样长久的沉默中,仿佛心里某一根弦忽然绷紧得到了极限,苏摩的手颓然松开,爆发出了一声啜泣。   ——那声音犹如一头被困的兽,知道自己那么孤独那么绝望,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几千年来,海国的子民被从故乡掳掠到云荒,经受了无穷无尽的虐待、凌辱和践踏。然而,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他们的灵魂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也被渐渐的扭曲。这才是“海国”真正的“覆灭”——   要如何对她说,自己一直以来是怎样绝望地仰望那个纯白高贵的空桑少女,却无法逃开心里强烈的自卑和自傲;   要如何告诉她说,自己多年来是多么盼望着回到云荒去看她。然而,再回头是百年身。一切,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又要如何对自己说,原来一直无法释怀的、并不是当年她的绝决,而是自己当时与生俱来的怀疑和不信任对一切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多少的自卑、猜忌和阴暗,在她从万丈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刹那烟消云散——死亡在瞬间撤销了所有的敌对,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她或许可以成为他的救赎,然而他却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百年前那一场相逢里,她已然竭尽所有,所以无论最后如何,都得以无愧无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终无法直面自己的最终原因。   无数年来,他第一次不再压制自己激烈变化的情绪,放纵自己在九天之上的虚空中痛哭。无数的明珠落在龙的金鳞上,发出铮然的长短声,然后坠向黑而深的大地。黎明的天色渐渐变成黯淡的深蓝,风从九嶷上掠下,吹散战火的气息。   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少主啊……”仿佛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龙的叹息响彻在心底,“没有谁能够救得了谁——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只有‘创造’和‘守护’。”   “我们去帝都吧……去寻找如意珠,去寻找复国军,去把族人们带回到大海。”   ――――――――――――――   “下雨了么?”   黎明前的暗夜里,天上地下几乎同时有人仰头望天,喃喃惊诧。   -   一片乌云贴着地面急飞,小心地避开高空上的那一场激战,向着北方九嶷山飞去。   小鸟灵罗罗扑扇着翅膀,拂去一滴掉落在脸上的雨水,然而忽地惊呼出来:“姐姐,你看!是珍珠——天上、天上在掉珍珠!”   背着重伤的盗宝者飞翔,幽凰闻言诧然抬头,忽然一震。   那是……那是他?   传说中那条困于苍梧之渊的巨龙已然挣脱金索、腾飞于九天。而乘龙御风的,便是那名黑衣蓝发的傀儡师——然而不知经历了什么打击,那样冷酷阴枭的人、此刻居然在高高的天宇中掩面痛哭。那样的绝望和无助,宛如一个找不到路的孩子。   幽凰忽然间怔住了,仰头看着那一幕,任凭半空的珍珠接二连三地坠落在脸上。   这个人、竟然也会如此哭泣么?   那一瞬间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复杂感受,爱恨交织,虽然感到报复的痛快,却也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   远处还有翅膀扑扇的声音,举目望去、有大批的天马消失在九嶷神庙方向——最后一骑是纯白色的,远远落在后头,一边走一边依然在回顾这边。虽然遥远到看不清面目,然而那样熟悉的感觉、即使隔了几生几世依然一望而知。   那是她的姐姐……那个夺去了她一切的异母姐姐。白璎。   她恍然明白,原来那一场痛哭、竟还是为了那个已然死去百年的女子!   那一刻,疯狂的嫉恨重新笼罩了鸟灵的心。幽凰顾不得答允盗宝者的事,瞬间振翅飞起,直向半空中的苏摩冲去。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这个给整个白族和空桑带来灾祸的鲛人!   “咯咯,”还没等靠近巨龙,半空中耳畔忽地有清脆的笑,“又见面了啊。”   不知为何,还没见人、那个声音一入耳幽凰便有一种惊怖的感觉,凌空回首,九天黑沉空洞,哪里有半个人影——是谁?是谁在说话?   “我在这里呢。”耳畔那个声音轻而冷,偏偏带着说不出的天真欢喜,让她心头无故一惊,立刻回顾,眼前闪现出一张俊美少年的脸——“苏摩?”幽凰脱口惊呼,转瞬却发现那并不是傀儡师。她惊怖地睁大了眼睛:那是……那是……   一个在风里上下翻飞的人偶?!   缝制的关节软软地耷拉着,随着风轻轻甩动,然而那张和傀儡师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天真而又冷酷,愉快而又残忍。   她忽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短短几天不见,那个偶人阿诺居然长大了这么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龙神飞出苍梧之渊,苏摩在虚空中哭泣,而那个偶人、转眼却成为了一个少年!   “别和它说话!”幽凰还没开口,背上的音格尔却动了动,挣扎着说出一句话来,“鸟灵之王啊……这、这东西是‘恶’的孪生……快走…快走……”   少年盗宝者手里握着一个金色的罗盘,那个罗盘的指针在瞬间剧烈颤抖起来,在飞快地转了几圈后,直指面前这个漂浮的傀儡——魂引,是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死亡”气息吧?面前这个诡异的东西,决非善类。   既便是鸟灵,也感觉到了某种惊怖,下意识地便绕开了偶人,向着北方飞去。   “你不恨天上的那个家伙么?”然而,在她刚起飞的时候,阿诺的声音从心底细细传来,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害死了全族,还那般折辱你——想让他死么?”   “别回头!”音格尔在背后低声警告,然而幽凰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阿诺在黎明前的夜风中翻飞,双眼发出摄人魂魄的幽暗绿光,音格尔只看得一眼、心中便是一阵恍惚。手中的魂引忽然跳跃而起,金针狠狠刺入他指尖,让他痛醒。   然而就在这短短一瞬,偶人和鸟灵似已交换完了想法。   引线一荡,阿诺翻着跟斗飘了开去,而幽凰亦展翅飞向北方的九嶷。   -   黎明将至,四野里却并不寂静,隐隐听到一阵阵的惨呼痛哭。   ——那是被从天而降灾祸毁灭了家园的百姓的哭声。   那么平常的一个夜晚,九嶷郡的百姓如往日一样沉睡,然而睡梦中却有无数的流火从天而降,伴随着燃烧的钢铁和木头,砸落在房间里。好多人甚至来不及醒来、就被直接送入了黄泉之路。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从睡梦中惊醒,手一动便摸到一滩血,侧头看到父亲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茅屋的顶破了一个大窟窿,似乎有什么天火坠落,房子猎猎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是前几天爹偷偷带回来的那群人干的?   那群西方荒漠来的人,虽然改作了泽之国的打扮,还是掩不住一种枭厉的气息。   是他们为了得到父亲秘藏的那包东西,便下了毒手么?   “娘!娘!”下意识地,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哭喊。   在另一头睡的母亲应声而起,同时骇然尖叫。女孩向母亲伸出手去,然而一向重男轻女的母亲却是利落之极地俯身,一手抱着一个弟弟冲出门,丝毫不顾屋子里还有两个女儿。女孩儿怔了片刻,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爬到父亲尸体旁,从枕头下摸出一件东西放到怀里,立刻赤着脚出逃。   刚出了门,忽然想起什么,又连忙跑回门边,叫着三妹的名字,却看到才六岁的妹妹正惊慌地往桌子底下直钻进去。   女孩儿连忙惊呼:“晶晶,快出来!房子要塌了!”   然而小孩子被吓坏了,蹲在桌子底下,闭上眼睛抱住头,不肯再动一下。   “妹妹!妹妹!”姐姐在外头连声惊呼,可吓呆了的孩子充耳不闻。   喀喇一声,大梁被烧断了,整片屋架砸落下来,桌子下的孩子尖叫着抱紧了脑袋,身体仿佛僵硬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有一双手将她紧紧抱住。   “姐姐!”睁开眼睛,看到的居然是姐姐惊恐的眼睛,孩子骤然大哭起来。   “晶晶不要怕……不要怕。”去而复返的姐姐一边颤抖,一边紧紧抱住妹妹,不停安慰着,自己却也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顶上不停坍塌的房子。虽然是怕的要命,她还是在房子倒塌的一瞬间折身返回,护住了妹妹。   爹死了,娘不要她们两姐妹了,如果她没了晶晶,还有什么呢?   闭着眼,听到了头顶又一声裂响,风声迎头击下。她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妹妹退缩在桌子下。   然而,还没衣领忽然被揪住,窒息之中身体飞速掠起,却不忘紧紧抱着怀里的妹妹。   “出来!两个小笨蛋!找死啊?”   耳边有厉喝,伴着粗重的喘息。那双揪着她衣领的手也是粗砺的,动作却很温和,将她和妹妹分开。她死命挣扎,却感觉到自己被拦腰抱着夹在腋下,飞速地从火场逃离。   脸孔朝下,视线晃荡得看不清东西,只看到颊边是一条腰带,腰上别着一个银色的圆筒状东西,还系着一个葫芦,随着奔驰一下一下地拍击。她忽然有些害怕,一手捂着襟口生怕怀里揣着的那物件掉落,另一手却摸索着攀住了那个陌生人的腰带,紧紧攥在手里,同时大叫着妹妹的名字。   “姐姐!”耳畔立刻有熟悉的声音回答,同样带着惊惧和恐慌。   从那人身前看过去,看到了妹妹近在咫尺的脸——在那个人另一边腋下,同样在另一头紧紧攥着腰带,惊惶失措地寻找着她。   女孩儿松了口气,努力伸过手去,绕过腰上系着的银色圆筒和空葫芦,紧紧拉住了妹妹满是冷汗的小手。同时在颠簸中尽力仰起头,想看清楚是谁救了她们。   一个方方的下巴上,生着短短一层铁青的胡渣。   她还要再仔细看,忽然听到脸侧的那个葫芦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仿佛里面关了什么小动物,在努力地拍打着想要爬出来。嗒,嗒,嗒,有节奏地敲打。她的脸和葫芦近在咫尺,忽然间就吃惊地听到了里面居然类似咒语的声音——那是人的声音!   她惊呼起来。   然而不等她惊呼完,腰间的葫芦里仿佛有什么陡然爆炸,一震,塞子噗的一声反跳而出,从里倏地透出一道光来。   “哎呀!”她和妹妹齐声大叫,感觉那个带着她跑的男子也停了下来。   “哈哈,终于出来了!”耳边乍然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三分得意三分淘气。   身体一松,被放到了地上,踉跄着站稳,尤自还握着妹妹的手。   “那笙,你怎么又胡闹?!”听得那个男人怒斥,“多危险,赶快回去!”   回去?回到那个葫芦里去么?   她吃惊而好奇地想,抬头,总算是看清了那个救命恩人的模样。   一个落拓的汉子正在训斥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女,浓眉蹙起,显然是十分生气又无可奈何。那个被称为那笙的女孩子和她同龄,却嘻嘻哈哈地跳着脚走在前面,不当一回事,只看着她们两个:“哎呀,西京大叔,你看她们两个一直在看你呢!——好漂亮的姊妹花,叫什么名字呢?”   原来那个恩人叫做西京。   她忽然红了脸,低下头去,拘束地回答:“青之一族的闪…闪闪。那是我妹妹晶晶。”   “闪闪和晶晶?”那笙笑了起来,“真好听。”   “青之一族……”那个落拓的中年人却是沉吟着重复,眼神复杂,“上百年了,这片云 荒上,还有人以六部来称呼自己么?”   闪闪眨了一下眼睛,并不明白恩人的意思——自她生下来起,九嶷郡上的人都是那样称呼自己的——虽然她也不明白“青之一族”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心!”在她眨眼的时候,忽然听到厉喝,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抬头的时候,她和妹妹双双惊呼——   天上又掉下了一个烟火!在近地三十丈左右的地方爆炸开来,四散而落。   身侧仿佛有一阵风过,西京整个人向上掠去,迎向掉落在她们头顶上方的一片火光,手里陡然闪现出一道闪电,喀喇一声、将那一大块燃烧着的巨木铁快在半空中击得粉碎。   西京认出来,那正是风隼的残骸。   他抬头看着黎明前的夜空,看到了巨大的龙盘绕在虚空,无数闪电和烈火环绕着。   那样强的征天军团,在龙神的面前也如破碎的玩具般不堪一击么?   闪闪看着不停掉落的天火,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手捂紧了衣襟,感觉那包物件火一样烫着。这是他们家里的传家至宝,父亲昨天还说,如果这几天他有什么不测、她一定要带着这件东西逃走,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想,父亲也是对前几天来到家里的那群西荒人、心里隐隐不安吧。   然而,没有想到灾祸会来得那般迅速。   “你们……你们是谁呢?”她看着两个来人,被那样的力量所震惊,九嶷人信仰神力的习俗,让她脱口喃喃,“你们……是神么?”   “神?”那笙怔了一下,笑起来,“才不是,我叫那笙,这个大叔是……”   “是玄之一族的西京。”旁边的男子已经收剑,从空中翩然折返,落在身侧低声回答。   闪闪一惊:“玄之一族?……云荒上有这个族么?”   西京不答,眼睛里有一种深远的哀痛——过去了百年,在沧流帝国坚壁清野的铁血统治下,前朝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甚至连九嶷郡里残留的空桑人,都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故国。   那样强大辉煌过的民族,居然被从历史中抹去。   “咦,天上下雨了?好大颗啊,打在脸上很痛呢。”在他们对话的时候,那笙却是自顾自的走开来,仰着头看着天空中零落的烟火,忽然惊讶地抬起手,接住了什么东西。然后只是一看,就惊诧地跳了起来——   不是雨水……不是雨水!   一粒晶莹明亮的珠子,在她手心里奕奕生辉。   ——那是泪滴形的珠子,从高高的夜幕里坠落,落在脸上的时候尤自有些微的柔软,溅到手上却随即变得冷而硬。   “这个珠子是……?”那笙怔怔望着手心的珠子,喃喃,抬头望着天空,“龙神出关了……有鲛人在天上哭了么?”   西京却是听到了半空中什么声音,诧然抬头——   一大片黑色的云,移动着从上空急速飞过,带起诡异的风。   鸟灵?   西京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提防。然而那一群魔物毫不停留地飞掠而过,直扑不远处的九嶷山而去。那一片乌云里,隐隐闪着某种奇异的金色光芒。   那群魔物……去往九嶷山干吗?   它们的先祖、那些修炼到千年以上的鸟灵,会发生可怕的变异、成为毁灭性的“邪神”——空桑历代先帝为了维护百姓,都以皇天的力量寻找和镇压那些邪神。每一任皇帝在驾崩之前,都会将一只可怕的魔物带入地宫,以灵魂设下封印,永远地镇压。   因为有着那种封印,所以九嶷山一向是鸟灵避而远之的地方。   这一次大群的鸟灵前来,又是为何?   西京一时间有些出神, 而那笙只是极力地往天上看,终于看清了夜空中巨大的龙,一惊一咋地呼叫。   忽然间,她的声音截然而止——那是一种嘎然断裂的停止,仿佛是硬生生被某种无名的恐惧斩断。西京和闪闪都掉头看过去,只看到那笙睁大了眼睛,看着头顶三尺高某处的一个东西,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   一个六尺高的俊秀少年,随着一阵夜风飘来,掠过树林,悬浮在她头顶。   手足关节似乎都断了,头也毫无力气地垂着,与蓝色的长发一起随着风微微晃荡。   “哎呀!”闪闪和晶晶先是一惊,接着却是欢喜地叫了起来,“那是个偶人!好漂亮!”   仿佛受到了某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两个女孩子争先恐后地伸手,想去触摸那个漂亮非凡的东西。西京脸色一变,掠过来一把将两姐妹拦到了身后:“小心!”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那个垂着头的偶人忽地动了。   抬头,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哎呀!”三个女子同时惊叫起来,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它、它会笑!”闪闪下意识地护着妹妹,一手压在胸口的衣襟上,掩藏着衣襟里那个物件,颤声脱口,“它是活的?!”   “长那么大了。”西京却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个飘荡的偶人,眼里有难掩的担忧与厌恶,“不过分别短短几个月。苏摩呢?”   仿佛被牵动了脖子后的引线,阿诺瞬地抬起头,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眼睛翻起,顺着丝线看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夜空高处。   然后,似乎突然又被扯动,偶人翻了一个筋斗、急速往天空里飞回。   “等一下!”西京一声断喝,不等阿诺飞起,足尖一点迅速掠起。手指一并、夹住了那根看不见的引线。只是稍稍用力,剑客便如大鸟般翩然凌空上升,追逐着偶人,沿着线一直飞去,瞬间成为目力不能及的一点。   “啊?”那笙呆了,看看天,又看看手里的珠子,讷讷,“苏摩…苏摩在上面么?那么,这个、这个是……”   “苏摩是谁?”闪闪忍不住问,那笙却只是发呆,没回答。   ―――――――   黎明渐渐到来,四野的风温柔地吹拂着,吹散战火硝烟的气息,隐约已经听得到村庄各处废墟里传出哭天抢地和呼儿唤女的声音——那是被突兀到来的战乱惊吓了一整夜的百姓回过了神,开始哀悼。   “爹和娘呢?”闪闪感觉到妹妹的身子微微发抖,依偎在怀里抬头问。   姐姐心里只觉一堵,眼泪夺眶而出,口里却只道:“一定是分头逃出去了。等下就会回来找我们的。”   “那么……小三和四弟呢?”晶晶又问,担忧,“他们、他们逃出来了吧?”   “嗯。”闪闪应着,想起火中被母亲奋不顾身抱走的两个弟弟,眼里陡然有某种怨愦。   晶晶急不可待:“姐姐,我们去找爹娘他们吧!他们一定也很急。”   “好。”明知是再也找不回来,闪闪却不得已地应承着,挽起年幼的妹妹哄着,眼睛却是躲躲闪闪的不敢和晶晶对视,生怕一看到妹妹懵懂期盼的眼神、便会落下泪来。   “多谢姑娘和……和这位游侠的救命之恩——”她拉着妹妹,对着那笙深深一礼,说到半途顿了顿,眼睛看向黎明淡青色的天空,“青之一族是相信轮回宿命的,无论今生来世,必当报答。”   那笙一直抓着手心的珍珠,望着天空出神,此刻才回过神:“啊,你们要走了?”   然而不等闪闪开口,旁边就听到一个妇人的尖利叫声:“闪闪!你个死丫头,总算找到你了!东西肯定在你那里!”   三个女子骇然回头,举目所及都是烈火焚毁的村庄废墟。一座废墟后忽然跳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直奔过来一把扯住了闪闪。   “娘!”闪闪和晶晶又惊又喜,脱口。   “快,快拿出来!”那个妇人身材臃肿,面目却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此刻完全顾不得和两个女儿叙什么大难之后的庆幸,居然一手就探入了大女儿的衣襟里,“快给我!”   “不!”陡然明白母亲并不是来找她们,闪闪眼里的泪直落下来,一向秀气的女孩儿刹那倔强起来,捂住衣襟拼命挣脱了母亲的手,含泪,“不能给你!爹说过了,家传之物只给第一个孩子,不能给别人!”   “别人?”妇人冷笑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发髻,“我是你娘!快给我,再顶嘴给我去跪钉板!现在可没爹可护着你了!”   “你……你都不要我们了!我们才没这种娘!”挣扎中,闪闪的头发散了,狼狈中忽然爆发似地哭喊了起来,“你早就不要我们了!”   晶晶年纪小,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着娘又开始打姐姐,噤若寒蝉。   闪闪横了心第一次反抗母亲,然而毕竟力气单薄。妇人一把揪住女儿的头发,另一只手已经从她衣襟里掏出了一物,眼睛发光:“就是这个!这回可好了!”   妇人正待往回跑,忽然觉得身体不能动了。   “坏心肠的后妈!”那笙弯着腰,把地上那个符咒的最后一笔画完,看着那个被定住的女人,愤愤不平,“抢女儿的东西,真是过分!”   “不是后妈……”闪闪将那个盒子拿回,低声喃喃,“是亲娘啊。”   “自己生出来的女儿都要打,那更坏了!”那笙一愣,更加气愤——也是第一次将学到的术法加以运用,小姑娘心里充满了打抱不平的豪气,觉得自己就像是西京那样的游侠儿。   “那笙姑娘,把我娘放了吧。”闪闪看着身形定住、眼睛却在骨碌碌转动的妇人,叹息,“其实郡里很多娘,也都是这样——谁叫我们青之一族里,向来男尊女卑呢?”   “咦?怎么和中州一样?”那笙吃了一惊,“可是,听说空桑不是这样重男轻女的啊——从白薇皇后开始,帝后都是平权的呢。我记得赤王还是一个女的呢,白王也是!怎么青之一族又变成这样胡来了?”   “空桑?……那是什么?”闪闪却听得有些迷惘,茫然问了一句。   那笙一怔,又不知从何解释。   “听说上百年前曾经打过一场仗,族里男人都死了,剩下很多女人。所以王准许一个男人可以娶许多妻子,而且生出儿子来的就给奖励,生出女儿来的就当场扔到黄泉之水里去——”闪闪说着,抱紧了妹妹,眼神黯然,“虽然十几年后郡里的男丁又多了起来,可这个风俗就一直传下来了。很多家里一看生了女儿,还是会扔去黄泉里的。当年若不是爹,娘早把我们姐妹扔掉了。”   “啊……”那笙长大了嘴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一路走遍了半个云荒,所见所闻早已告诉她、这片土地和中州一样充满了血和火,和中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完全不同。   “那个盒子里,是什么呀?”毕竟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那笙冒失地问。   闪闪看了一眼满脸油汗的母亲,不顾对方脸上强烈反对的神情,还是把盒子对着这个陌路相逢的异族少女打开了:“我也没看过呢。”   “啊?”那笙叫了起来,有点失望,“一盏灯?”   只是一座高不盈尺的古铜色的灯,分开七枝,做七星状,七个盏里隐隐有着幽蓝的光泽。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积着一层铜锈,惨绿暗红,层层叠叠。   那笙乍然看了一眼,手上的皇天忽然就隐隐亮了一下。   仿佛被无形力量摧动,那笙的手不自禁地拂过那盏灯,一瞬间七点烛火齐齐点燃!   “哎呀!”这回轮到了闪闪惊叫,“你、你怎么可能点燃它?”   这盏世代相传的灯,只有家里的传灯人才能点燃——而这个陌生的少女只是手指一拂,就将七点灯火全数点燃!   “我想起来了……”那笙却有点恍惚,看着手上的皇天戒指,仿佛有什么影象在脑海里翻腾,“这个灯……这个灯,和九嶷神庙里的七盏天灯一模一样啊!怎么会在这里……”   “听说几百年前,我家一个先祖,曾是神庙里最强的巫祝,守护着这盏灯。”闪闪低声解释,眼神奇特,“他爱上了来神庙朝拜的赤之一族的公主,于是主动废去了全身的灵力,返回到了山下的云荒大陆——这盏灯,就是他回到尘世后,一并带来的。”   那笙茫然地看着那盏明灭不定的灯火,忽然看到那幽蓝色的火焰里,居然有七个小人儿在不停的舞蹈!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   那些小人在舞蹈,飘忽而热烈。然而他们却有着七种色泽各异的眼睛,无论身形如何舞动,却是始终注视着云荒的各个方向,眼神凝定。   那是……那是焰之灵?   她刚看过真岚赠与的那册《六合书·术法初窥》,知道一些云荒的远古传说。   这七星天灯,原本是星尊帝寝宫内书案上的一盏普通铜灯,伴随着这个空桑第一帝王披阅了无数奏折文卷,见证了风云起落。后来云荒一统,国务渐渐繁忙,星尊帝长夜处理国政,精力不支、经常在灯下不知不觉睡去。   为了不耽误政事,帝王便将天上的七颗星辰降至灯内。每当灯燃起、这些神灵便会睁开眼睛眺望云荒大陆,将所见一切禀告给帝王,无论他是在清醒还是睡梦中。   这七盏灯,是空桑帝王的眼睛,可以时刻注视着天地间的一切。   星尊帝驾崩后,并未留下遗骸,传说去了于极北上古神人葬身的轩辕丘。帝王之山里只留下了他和白薇皇后的衣冠冢,伴随着无数陪葬珍宝。同样的,这七盏灯和他生前佩戴的辟天剑也被当作遗物,供奉在九嶷山的神殿里。同时,摹仿这盏灯的形状、下一代空桑帝王在神殿里布置了巨大的七星灯,用来为空桑帝王和六部祈福。   “私带天灯下山?”那笙茫然叹气,问闪闪,“你知道这灯的用途么?”   闪闪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知道一点……这灯,能让家里丰衣足食。”   百年前一场动乱后,青族遭到了空桑历代先王的诅咒,九嶷郡饿莩遍野,人丁寥落。当时村庄里十室九空,邻居都已经开始易子而食——而唯独他们家保全了下来,并且有能力去救济村里的其他百姓。据说,全凭了那一盏神灯。   “丰衣足食?”那笙有些胡涂了——可没听说过这灯能变出吃的东西,或者能召唤那些焰灵出来当奴仆。   这盏灯,除了“守望天地”之外,没有任何用途。   那些焰灵在不停舞蹈,美丽不可方物。然而在灯火燃起的一瞬,闪闪漆黑的眼眸忽然变了,同时焕发出了七种色泽,宛如映着彩虹!   “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惊喜地,少女茫然叫了起来,看着眼前的虚空,“天啊……我、我都能看到了!我成了传灯人么?”   闪闪的眼睛里闪动着美丽的光,向着虚空伸出手去。   “你看到了什么?”那笙吃了一惊,晶晶一直瑟缩着不敢开口,此刻看到姐姐这般失控,吓得大哭起来。   “九天上的龙和鲛人,比翼鸟上的女神……那是三女神中的慧珈啊。她来九嶷做什么?到西方有人返回了帝都……啊,破军…那是破军的星星在亮!”灯的七种色彩映照在青之一族少女的眼里,闪闪梦呓般地看着火焰,喃喃,“我看到万丈地底下的泉脉在流淌,向着黄泉奔涌……多么瑰丽啊……我都能看到了!”   那笙目瞪口呆地听着她的叙述。这个平凡的少女,转瞬间居然有了洞彻六合的能力!   闪闪却只是对着火焰长长叹息:父亲死后,她身为长女,自然而然便继承了“传灯人”的力量吧?   “姐姐……”晶晶畏缩地拉着她的衣襟,“爹爹去了哪里?”   “爹爹……”闪闪的眼睛转瞬黯淡了一下,然而传灯人在观看焰灵舞蹈时,却是无法说任何谎话的,她叹息了一声,对妹妹说,“在九冥的黄泉路……”   晶晶还不知道什么是黄泉路,然而看到姐姐的表情、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事,哇的哭起来。   闪闪注视着焰灵的舞蹈,眼里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水落下,掉在火焰上,滋然化为白烟。   火焰熄灭。   少女眼里的七彩色泽也消失了,宛如平凡女子一样,捂脸痛哭。   那个母亲在一边看着,看到女儿居然继承了神灯,眼里不自禁地露出嫉恨恶毒的神色,忽地眼睛一亮,对着远处废墟里奔来的一行人大叫:“在这里!我找到那个死丫头了!她和灯都在这里!——不关我们的事情,快把我儿子放了!”   三个女子悚然一惊,转过头去,却对上了一行风尘仆仆的骠悍男子。   骨骼明显比泽之国的人高大,古铜色的皮肤,深栗色的头发微微卷曲,五官深刻清晰——一眼看去,即便是尚未去过西荒的人,也知道那是砂之国的来客。   闪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前几日来到村里,投宿在她家里的神秘客人。   “你、你们……快把我弟弟放下来!”看到领先的西荒人手里提着的两个少年正是自己的弟弟,闪闪脱口而出,“你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领头的西荒人笑起来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轻而易举地拎着两个少年晃荡,“你爹死了,现在你是传灯人了吧?那就轮到你来履行我们的约定了。”   “什么约定?”闪闪原本是个胆小的人,然而此刻却不得不表现出勇气来,揽着妹妹,直面那一群来自西荒的盗宝者,“先把我弟弟放了,再来谈什么约定!”   “呵呵,放就放。也不怕你们跑了。”领头的盗宝者看着强做镇定的女孩,大笑起来,手臂一松,两个男孩落到了地上,尤自痛呼半天起不来。盗宝者眼露轻蔑之色,踢了一脚:“东泽的男人就是没用,娘们一样,还不如一个小女孩儿有胆气。”   “别踢我儿子!”母亲一旁看得心急,脱口大叫起来,恨不能立刻跑过去。   那笙看着这群人来意不善,又个个凶形恶状,不由蹙眉,暗地里念了一个咒语,试图将那些人定在原地——然而咒语念完,那帮人却依然若无其事。   她诧异地发觉,原来对方并非容易打发的普通人。   西京大叔呢?她不自禁惶急地抬起头,在黎明的天空里寻觅那个凌空飞去的人——然而天上一片空荡,连云都没一片,罔论什么龙和人影。   西京大叔……是找那个苏摩去了么?到底要做什么啊。   她急切地四顾,没法应对面前这种遇上的劫难。   “那笙姑娘,帮我把娘身上的符咒除了吧。”出神时,旁边闪闪推了推她,恳求。   那笙哼了一声,老大不情愿的过去,帮那个胖妇人解了定身咒。妇人一得了空,立刻哭喊儿啊肉啊,朝着两个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少年扑过去,抱在怀里揉搓。   “那笙姑娘,拜托你一件事,”眼看着盗宝者一旁虎视眈眈,闪闪低声对那笙说了一句,暗地里把妹妹的手放到她手心,“我去和他们周旋,你带着晶晶赶快离开吧,等这群恶贼走了后再回来——村里的人受过我家大恩,就算晶晶成了孤儿也会善待她的。”   “怎么可以!”那笙脱口,声音太大,引得那边盗宝者一阵观望,她连忙压低声音,“那你呢?我看这一群人都很凶啊,你就不怕被他们……”   打了一个寒颤,终究没说下去。   “我有神灯,”闪闪拿着七星灯,安慰,“焰灵会保佑我,不怕的。”   “可这灯,只有‘观望’的力量而已啊……”那笙绝望地喃喃,抬头望着天空,“该死的西京大叔,每次危急的时候、他总是不在!”   “小姑娘,还不拿着灯过来?”那边的盗宝者却是不耐烦了,粗声粗气。   “我再跟妹妹说一句话。”闪闪向着那头大声应了一句,转头却是低低对那笙道,“不用担心,他们一日需要这盏灯,我便一日平安无事。以前我爹也是和他们认识的——晶晶,你要听话,啊?等姐姐回头找你。”   那笙拉着晶晶,只觉那只小小的手不停地发抖,宛如受惊的小鸟。一时间,那笙陡然觉得自己长大起来,如母亲般地将那个小姑娘护在怀里:“你放心,晶晶一定不会有事!”   “嗯,多谢你。”闪闪粲然一笑,便执灯走向了盗宝者。   “你们可不许欺负她!”那笙看着那帮凶形恶状的西荒人,心里不安,扬头大声警告,“不然我一定找你们算帐!”   “好凶的小姑娘……”那头却爆发出了一阵大笑,领头盗宝者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笙,龇牙:“好,我不欺负她——那你替她来让我们欺负好不好?”   “你、你……”那笙负气,却不知如何回嘴。   那头又爆发出了哄笑,盗宝者的头领呸的一声吐出了嘴里咬着的草叶,看着脸色苍白却强做镇定的闪闪,拍拍她瘦弱的肩膀,笑起来:“别傻了,我们盗宝者才不欺负女人和孩子——你爹替我们提灯引路已经几十年了,如今换了个年轻漂亮的妞儿陪我们到地下走一趟,兄弟们都高兴的很,怎么会欺负你呢?”   闪闪吃惊地抬起了头:“什么?你说、你说我爹…和你们合伙盗墓?”   “那是。”盗宝者的头儿竖起拇指,反点自己胸口,“我就是莫离,你爹没跟你提起过?”   “我爹怎么会和你们这群盗宝者合伙!”闪闪却叫了起来,带着厌恶的表情,激烈反驳,“我家…我家是巫祝的后代,怎么会去做这种卑鄙的事情!你骗人!”   “嘁,居然看不起盗宝者?”莫离古铜色的脸上浮出冷笑的表情,眼神渐渐锋利,“你们这些空桑遗民,亡国了还自以为高人一等么?——当年若不是我们盗宝者庇护,你们家早就饿得绝子绝孙了!巫祝后代有个屁用?”   “啊?”闪闪抬起头,想看这个盗宝者的眼睛——然而莫离比她高了一尺多,她仰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灰色的眼睛,“你、你是说那一次饥荒里,是你们、是你们救了……”   “对。”莫离低下头,看着这个青之一族的小女孩,“是我们盗宝者救了你们一家——如果不是我们冒死越过苍梧之渊、把泽之国的粮食捎带到九嶷郡,不但你们家、连这个村庄都早就灭绝了!”   顿了顿,西荒来客指着那盏灯:“作为报答,你的曾祖父提着这盏七星灯陪我们下到王陵,盗取了一批宝藏——这盏灯,可以照亮无限深地底的幽冥路,让我们看清黄泉谱和魂引的标示,成了我们的引路灯。”   “可是,为什么要拿着神灯,帮你们去盗墓?……”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闪闪双手痉挛地抓紧了那盏灯,“那是我们的祖先啊……”   “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你曾祖父是个好汉子,”莫离冷笑起来,一把提起了身形娇小的少女,闪闪来不及惊呼就已经坐到了他宽阔的肩膀上,“你看看,你看看!”   指着远处的废墟,莫离眼里有冷光:“这是什么世道!凭什么那些皇帝老儿在世时候作威作福,死了还要把财宝带到地下去陪葬?”   闪闪略带惊慌地坐在莫离的肩上,抓着他的手,生怕跌下去。   西荒的盗宝者大踏步往前走,穿过那些燃烧着的废墟、哭天抢地的孤儿寡母:“我们西荒不比泽之国,还有渔米为生,你没去过那边,不知道那里的恶劣环境——地上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那些死人却占着活人的财富——这公平么?我们从腐烂的死人手里夺回这些珍宝,留给地上那些活着的人,又有什么不对?”   闪闪望着那些平日熟悉的街坊邻居,看到狼藉的尸体和燃烧的废墟,眼睛里也渐渐湿润了。她低下头去,抓住了那只古铜色的大手,轻声:“你说的对……对不起。你是对的。”   她掰开那只扶着他的手,轻轻跃下,抬头看着莫离:“我带你们去。”   高大的男子咧嘴笑起来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好姑娘!不愧是传灯人!”他赞赏地拍了拍闪闪的肩。闪闪痛得皱起了眉头,勉强笑了笑。   “走吧,我们和少主约好、今晚要在九嶷山下碰头的。”莫离继续大步流星地走开,“可别迟到——少主对属下严厉的很,若是打乱他的计划、我可保不住你咯!”   “少主?”闪闪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不步伐,喃喃纳闷。   “嗯,音格尔·卡洛蒙少主。”莫离低下头,将这个名字告诉少女,眼神肃穆,“——我们盗宝者之王。”   七、   那些西荒的大汉簇拥着闪闪离去,恍如一群恶狼裹去了一只小羊。   那笙拉着晶晶的手,一边安抚着失去姐姐的哑巴女孩,一边仰望着苍穹,愤愤不平——该死的,西京大叔跑到天上看苏摩怎么看了那么久?连闪闪被那群恶人带跑她都无可奈何。   而九天之上却是一场静默的对峙。   只凭了那一线鲛丝便纵上九霄,空桑新剑圣站在龙背上,定定看着那个黑衣的傀儡师,脸色凝重。苏摩却是看也不看对方,自顾自的低着头抚摩龙的顶心。   “快斩断吧——趁着你还可以控制这个东西。”西京斜眼看那个偶人,眼里再也压不住焦急,“你看看,它长得实在太迅速了!不当机立断,迟早会被它反噬!”   他咔哒一声抽出光剑,倒转剑柄递过去。   剑柄上那颗银色的小星隐隐生辉,阿诺身上的引线忽然颤抖了一下。面对着剑圣之剑,便是那个诡异的偶人也露出了避忌之情。   然而傀儡师眉梢挑了一下,嘴角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关你甚事?”   “现在我们是盟友。”西京没有缩手,将光剑直直的横在他面前等他来拿,“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苏摩,难道你能指望这种东西来解救你的族人?就算海国复生了,可如果这个东西吞噬了你,成了海皇,海国又将是什么局面!”   苏摩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一直望着北方,似乎并无反应。   然而,那一群空桑冥灵早已消失了踪影,黎明的天空里只有风和云在相互追逐,发出柔和的呼啸。傀儡师的眼睛空了下去,是一片茫然的碧色,对旁边剑圣的劝诫置若罔闻。   然而茫然散漫的眼睛,无意对上了半空中飘着的偶人时,却不由微微一凝。   那个偶人在笑……他弟弟在笑!   无声无息的笑着,在半空里飘摇,随风翻飞,带着一种自由而恶毒的快乐,仿佛也知道方才那一刹那白璎那种欲言又止里,蕴藏着永久诀别的意味,明白了傀儡师终归失去了深心里一直埋藏着的最后记念。苏摩悚然一惊——他的孪生兄弟、那个在母胎之中就因为败给他而永远不能来到人世的苏诺,此刻居然如此的快乐?   甚至比一生下来就苦苦挣扎于这个浊世的获胜者,拥有着更多的欢乐。   看着逐渐成长为英俊少年的偶人,苏摩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了一种苦痛。   虽然身为海皇,他却如那些苦难的凡人一样,先生后死,生之欢乐在靠近死亡时渐渐萎缩;而阿诺…他的兄弟,却是先死后生,在死亡中绽放出生的快意来。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几百年,他还在母亲胞衣中与孪生兄弟手足相接。他是吞噬了自己的兄弟而诞生的——他一生下来,身上就流着罪孽的血。   然而来到这个世间后,那样漫长的几百年里,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逐步践踏得粉碎。   那时候若知今日种种,他还会选择来到这个世间、背负起这样深重的绝望和苦难么?   “壮士断腕,时尤未晚。”西京的手一直平举在他眼前,剑圣之剑上,那一颗银色的小星光芒四射。傀儡师陡然间有一种恍惚,抬手握起了那把银色的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那些引线飘忽而透明,纠缠难解。   恍如命运。   龙发出了低低的吟哦,回应着空桑剑圣的提议——苏摩明白,龙神是在表示赞同。腾出苍梧之渊后,“海皇”随着蛟龙一起复生,即便是他因为斩断引线、消散了后天苦修而来的全部灵力,龙神也会让他继承海皇的力量。   手腕微微一转,吞吐出剑芒。苏摩提剑望向那个风中飘飞的偶人,眼神一刹那极其可怕:那是一种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妒忌和仇恨!   他恨着自己的诞生,妒着那个因为死亡而逃脱了宿命罗网的兄弟。   母胎里那一场争夺,它输给了他;而出世后他们之间的争夺却从未停止过——在逃脱了宿命的摆布,将所有困苦侮辱都推到了他身上后,看到他逐渐强大,它居然还试图吞噬他的灵魂。它一次又一次地将阴暗和猜忌散布到他心中,推动着他在每一个命运的选择中失去所想要的——最后,居然还想将他在这个世间仅剩的所有,一并清扫干净?   怎么能再这样下去……   苏摩低头半晌,霍然提剑而起,望向那个偶人。   是否,挥剑一斩、便能和过去一刀两断?   仿佛瞬间感知到了傀儡师心中骤然而起的杀意,阿诺眼里恶毒的笑更加明显了,咧开嘴巴,转头望向这边,身子却渐渐飘远。   “它想逃!”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图,陡然惊呼,“快动手!”   随着剑圣的低喝,傀儡师一剑挥出,绝决而酷烈。   剑圣之剑在他手里划出一道闪电,带着重生般的勇气切向半空中十根飘飞的引线。然而就在同一瞬间,轻微的噼啪声一连串响起,十根引线在光剑接触到之前、居然根根断裂!   “你,逃不过的!”主动挣脱了引线,那个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飞着,周身滴落鲜血,却发出了真真切切的声音,大笑,“吞噬了我而诞生,又以我为血鼎去承受反噬,以求自己的修为提升!今日,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离开你——苏摩,苏摩,你逃不过的!”   在引线全部断裂的一瞬,傀儡师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样踉跄着跪倒在龙的脊背上,全身各个关节处迅速涌出鲜血,浸透了黑衣。   “尽管来吧!”浸满血的手按着龙首,苏摩却是抬起了头,对着半空冷笑,“谁怕?”   在他踉跄跪倒的瞬间,西京闪电般地一俯首,将掉落的光剑操在手中,足尖一点、便向着那个飘飞的偶人扑出——必须要趁着这个机会杀了这个东西!在引线断裂的瞬间,互为镜像的双方力量都在瞬间衰竭。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将这个恶的孪生彻底消灭,将来必定会成为云荒的一个可怕祸患!   然而在他扑出的瞬间,阿诺已经顺着风远去,恍如轻不受力的风筝。   唯有长长的丝线还在风中飞舞,晶莹透明,在飞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来,落在西京脸上。   西京踏着虚空掠出,手指如闪电般探出,抓住了引线的末梢,收紧,拉回——然而那些锋锐而坚不可摧的引线在瞬间断裂,脆弱得犹如蛛丝。就那么一迟,那个偶人已经向着北方尽头飘去,刹那消失得只剩下一个黑点。   “龙!一起追啊!”空桑剑圣准备继续追出,头也不回地对着背后龙神低喝。然而巨大的蛟龙一动不动,背着全身是血的傀儡师,只是在半空里注视着那个偶人飘走。   “嘻嘻,除了苏摩,谁都杀不了我。”半空中那个偶人的声音传来,带着欢喜恶毒的笑意,渐渐远去,“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不用追。”声音消散的时候,苏摩挣扎着吐出一句话,阻止了西京,“你…你杀不了它。”   西京一惊停步,惊骇地看到从血池中走出来一般的苏摩。   虽然只是十指上的丝线被斩断,然而仿佛他成了断了引线的傀儡,身体各个关节上出现了细而深的洞,血无法休止地涌了出来,浸没了龙的金鳞,滴滴坠落。   “你……!”西京大吃一惊,顾不上再去追那个傀儡,一个箭步冲到苏摩身旁,俯身查看伤势,“怎么会这样?那东西居然能把你伤成这样?”   “拆骨斩血啊,必然会一时溃散如废人……不过,它定然也好受不了到哪里去。”苏摩微微笑了一下,“只是不想,它居然比我先下了决裂的心。”   傀儡师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苍穹,眼神淡漠而疲倦。   那么多年了……它忍受着他,他也折磨着它。因为心知一旦离开对方,彼此都会付出极大代价:他将失去通过‘裂’得来的所有修为,而它在未长成之前若失去他在力量上的支持,也会像断掉脐带的婴儿一样夭折——他们都在内心存了奢望:希望某一日能彻底的吞噬对方的精神和肉体,从而获得完美的、至高无上的新生。   仰望着苍穹,苏摩忽然轻笑了一声。然而…那么多年来,他们却是在相互牵扯中不停的往黑暗里坠落——时至今日,终于可以解脱。   西京看着脸色苍白如死的傀儡师,暗自忧心,脱口问,眼睛却是看向了一旁懒洋洋挥动尾巴的蛟龙:“为什么不趁机除了后患?它现在也很衰弱,是么?”   “无论、无论多衰弱……你也杀不了它。你最多只能封住它一段时间罢了。”苏摩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眼里的碧色涣散开来,似乎体内的血都已经流尽了,“在这个世上……力量从不可能被凭空创造或是凭空消灭。只能相互转换,或者…或者保持着一种均衡……”   傀儡师的精神力在涣散,龙急急地回过头来,卷起尾巴将他包裹。喷出了湿润的云雾,将鲛人包围起来,可失去了如意珠,龙的力量也减弱了很多,一时间居然无法立刻止住苏摩身上如泉涌出的血。   然而他嘴里,吐出的却是一切术法者都必须遵从的至高无上准则。   “和阿诺对应的……”苏摩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筋疲力尽地阖上了眼睛,“只有我。”   -   “天啦!这、这是……怎么回事!”抹掉又一滴掉在脸上的血,那笙仰头望着天空,急得变了脸色,不由跳脚,“这是谁的血?谁的血?是大叔还是那个苏摩啊?”   然而,不管是谁的,都让她心急如焚。   再也顾不上什么,把晶晶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后,她对着小姑娘竖起了食指:“嘘,你先呆在这里一会儿,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来——你可别乱走啊。”   “嗯。”晶晶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看着这个姐姐从怀里拿出了一卷书摊在地上,急翻。   “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一页,那笙脱口叫了一声,然后从地上捏起了一撮土,喃喃,“土,为其穴;木,通于天?撮土为坛,截一段无本之木……木在哪里?”   苗人少女临时抱佛脚,惶然四顾。   昨夜漫天的烈火焚烧了一切,那些树木早已成了焦炭。   “喏。”晶晶爬在篱笆上,从火没有烧到的地方折了一支娇嫩的藤蔓下来,递过去。上面还星星点点开着红色的六芒星状花朵——这是九嶷郡特有的铃兰,据说在一年一度风从九嶷山掠下时,这些花会一起发出歌唱般的声音。   那笙来不及挑剔,连忙接过,插在那一撮土里,然后一手拿书,一手开始划起了符咒。   八岁的晶晶在一旁看得好奇无比,眼睛晶亮。   “破!”在最后一笔闭合结界的刹那,那笙咬破手指将血滴入,一声低喝——啪的一声轻响,那断折下的藤萝忽然破土而立,径自发芽开花起来。在藤长到三尺高的时候,那笙一手拉过,缠绕在自己的腰间,一圈又一圈。   “起!”又一声低喝,那颗藤如活了一般,按照号令从地面冉冉升起,向着空中生长。   “呀!”晶晶仰头看着那颗藤越长越高,不由惊喜地叫出了声,拍手大笑起来。   然而就是这一会儿,藤萝唰唰地又高了几长,带着那笙升往虚空,她连忙对底下仰头观望的小女孩嘱咐:“别乱跑,等着我下来!”   那笙第一次运用木系法术,心里也是忐忑的很,紧紧抓着那颗藤,不敢看一下脚下的大地,只是抬头四顾,看着巨龙的影子越来越近,从一点慢慢变成一片。   “醉鬼大叔!你们、你们在上头么?”她鼓起勇气,对着天空大呼,“在干吗啊!我上来找你们了。”   声音未落,头顶的黑影忽然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啊!”那笙吓得惊叫了一声,忽然觉得那颗一直向上长着的藤萝瞬间软了,几乎是瘫痪一般向着地面掉落,她也随着一头栽下去。   “胡闹!”黑影上忽然掠下了一个人,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把她从藤萝上拎起,“第一次用木系的术法,居然就敢培出无本之木?还拿着一株藤来滥竽充数,万一掉到地上成肉泥怎么办?!”   那笙惊魂方定,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西京,忽然间就哇地哭出来,跺脚:“你还说!你还说!闪闪被那群西荒强盗掳走了,你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还来骂我……!”   西京陡然张口结舌。   “别跺,痛啊。”那笙正发作,却听有个声音不满地喝止。   “痛什么痛……”那笙一边跺着“地面”,一边喃喃,忽然睁大了眼睛,“哎呀!”   这才发现自己是到了蛟龙背上,少女失声。然后目光一转,又看到了满身是血的傀儡师,再度惊呼:“苏摩!”   只是一瞬,龙已经降落在一片旷野上,舒展开爪牙,轻轻将背上驮着的傀儡师放到地上。   “他、他怎么了?”那笙看得触目惊心,拉紧了西京的衣袖,指着苏摩,有点结巴起来,“死了么?怎么会这样……谁能杀的了他啊!”   “没死。”西京顾不上和这个女孩说话,帮着蛟龙将苏摩放到了地上,止血。   也许是觉得落地后行动不便,蛟龙将庞大的身躯在地上一卷,忽然间就缩小成了三尺长。然后灵活地转过头来,吐出真气,催合着苏摩身上的伤口。   “咦?”看到那样庞然大物瞬间就变得如此玲珑娇小,那笙脱口吃惊,只觉得好玩。   龙可大可小,或潜于渊,或战于野,千变万化无所不能。   “上天啊,龙神……龙神!我们的神归来了!”还不等她抓住那条小龙的尾巴,耳边却忽然听到了低哑的哭泣,一片片传来,分外诡异。   一惊回首,烧杀一片的旷野里,却什么都没有。   “海皇终于带回了我们的龙神!”那些狂热的呼喊却充满了大地,“海国复生!”   一支雪白的藤蔓忽然从土里伸出,然后展开,变成了修长的四肢。蓝发从土里冒了出来,一张张绝美而惨白的脸浮凸出来,带着狂喜的表情、看着从天而降的蛟龙,膜拜。   然而那笙却被这些奇怪东西身上的死亡腐烂的气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是……那是什么东西?鲛人?   “我们的神啊,终于归来了!”带头的鲛人深深地将额头印在地面上,仿佛自惭形秽,丝毫不敢抬头看巨龙,“我们的眼睛就算化成了土,能看到这一刻,也是瞑目了——神啊,请将那些万恶的冰夷和空桑人灭亡吧!让海国复生,让鲛人成为六合间至高无上的霸主!”   三尺长的小龙静静凝视着那些惨白的面孔,眼神无限悲悯。   它的子民,本该是天地间最美的生物:生于蓝天碧海之间,只为爱而长大,有着千年的生命——如今,却变成了面前这些游走的腐尸,满怀恶毒和仇恨。   “安息吧……”龙注视着自己的子民,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吟哦,尾巴轻轻一摆,凭空便起了剧烈的风暴!   仿佛有闪电交剪而过,那些匍匐在地的女萝甚至来不及抬头,就在瞬间被化为齑粉。   殉葬用的革囊全部碎裂,黄泉之水瞬间流空。那些惨白的鲛人躯体裸露在空气中,仿佛死去已久的藤萝——然而,那笙诧异地看到无数白色的雾从那些革囊中冉冉升起,幻化出一个个美妙的人首鱼尾剪影,最后汇聚成了一片孤云,升上天空。   “海的女儿们啊,不要被仇恨腐蚀,回到天上去吧。”龙的眼睛深沉悲悯,声音似乎是从六合中同时响起,“化成云和雨,回到碧落海去。回到故国去。”   随着龙的声音,那一片云在九嶷清晨的微风中轻盈地升上了天空,飘然离去。   ——那是这些被杀殉葬的鲛人,毕生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幸福。   那笙本来想去抓那条三尺长小龙的尾巴,看到这样强大的力量、张口结舌,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西京却是顾不上其他,在一旁查看着苏摩的伤势,急促开口:“龙,快想办法,苏摩的身体快不行了——这不是肉体的伤而是灵体断裂产生的!我止不住血!”   “啊,不用急,”那笙倒是胸有成竹地安慰西京,“我记得苏摩他有一种法术,可以自己愈合伤口的!——就算砍下他脑袋来,都会自己长出一个新的呢!”   “你知道什么!”急切间,西京毫不客气地呵斥那笙,“这种术法极其恶毒和损耗自身。苏摩会操纵自身的时间,使其加速或者放缓——他采用了‘缩时’的术法,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压缩到一两天、作用在自己的肌体上,才会获得这样迅速的痊愈!每次使用,他的寿命就会相应折减。这种方法、怎么能用?”   那笙听得目瞪口呆,想起从慕士塔格雪上上初见苏摩时,就看到他一次次的自残和恢复,不由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头透上来。   这个人……为什么一直以伤害自己和别人为乐,又不停地透支着自己的生命呢?   龙神刚刚送走了那一批女萝,听到了剑圣的呼喊,回头看着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傀儡师,眼神凝聚起来。然而这个活了几万年的神袛依旧是一副慢吞吞的样子,有着大智者一样不紧不慢的语调:“不用担心……鲛人的身体太脆弱。他,也该换一副躯体了。”   “什么?”西京和那笙同时脱口诧异。   “海皇复生!”龙忽然长吟了一声,摆尾直上九天!   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苏摩的身体直飞起来,卷入了龙神搅起的漫天风云中。龙盘起身子,围绕着海皇上下飞翔,无数金光和祥云围绕着他,令地下所有人不敢直视。   “这是、这是什么……”那笙用手挡着眼睛,结结巴巴。   “海皇复生!”然而,另外一个由远及近的狂喜的喊声答复了她,“龙神……龙神腾出苍梧之渊了啊!海皇复生,海国复生!”   西京和那笙诧然回头,看到匆匆赶来的却是宁凉和另外两名鲛人战士。   复国军的战士陆上奔跑的速度及不上西京一行,此刻才来到,然而一眼望见半空里的光和电、便立刻跪倒在地,对着天空伸出双手,带着狂喜的表情,然后疯狂而虔诚地开始叩首,直到鲜血从他们白皙光洁的额头渗出。   “他们、他们怎么疯了一样……”看到那样狂热的神色,那笙隐约觉得害怕,往西京背后退了一步。   “别怕,没事。”西京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这个孩子、还不能了解这些受尽了苦难的鲛人此刻的心情啊。   天上忽然起了轰然的巨响。金光碎裂了,以一种汹涌澎湃的力量四射开来,宛如红日般耀眼,让地上那些虔诚的鲛人都不敢仰视。   轰然盛放的金光中,浮凸出一个人的影象。   高冠博带,广袖长襟,一头蓝发在风中飞扬,右手上缠绕着蛟龙,左手平举,托起一颗光芒四射的宝珠——只是一瞬的凝聚,这个幻象又轰然碎裂了,随着四散的金光一起化为千百片,消失无踪。   “海皇。”空中传来低沉的呼声,那是龙的低吟响彻了这一片天空,“复生。”   伴随着龙神的声音,一个影子从天而降,落入旁边的青水里。   然而那样惊人的速度、在落到水面的刹那却忽然静止了。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轻轻地躺在青水上,衣襟和长发水波荡漾,就仿佛是一个沉睡的婴儿被安然地放回了摇篮。   “苏、苏摩?!”那笙跟着那几个鲛人战士奔到水边,探头一看便惊呼起来。   还是一样的容貌,但是躯体却在刹那间完全变了——片刻前还支离破碎血流不止的苍白身体,奇迹般地全部愈合,变得如同玉石般的光洁坚硬,没有一丝伤痕。   “海皇!”宁凉带着鲛人战士跪倒在岸边,看着水面上浮起的苏摩,恭谨地呼唤。   深碧色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先是看着天空,然后再看到了岸上的一行人,眸子里有某种变化——仿佛茫然、又仿佛释然。   “咦!”在他睁开双眼的刹那,那笙却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   不对!这、这眼神不对!——这不是苏摩的眼神。   那甚至已经不再是盲人的眼睛!里面有种种困惑、悲伤、坚强和光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个阴枭的傀儡师所能具有。甚至,也不像任何同一个人所能具有。   “他不再是‘傀儡师’苏摩了。”西京叹了口气,将那笙拉开,“复生的,是‘海皇’苏摩。”——片刻前,在虚空中看着白璎远去,这个鲛人所哭的、并不仅仅是这个女子的本身而已吧?他心里,定然也是知道某一段历史、已经是永远的过去了。   那笙诧然回头看着他,想知道答案。西京只是缓缓摇头,不再回答。   在方才的刹那、龙神召唤出了历代海皇所具有的那种力量,注入苏摩体内,并赋予了他全新的身体,取代了原本伤痕累累、濒临崩溃的躯体。   然而,同时也将历代海皇所有的记忆、一并注入。   现在的苏摩,已然不是过去的那个傀儡师。   在那一瞬间,空桑剑圣隐约有一种释然,却也有一种失落。   释然的是那个诡异嗜杀的傀儡师终究已消失,对这世上很多人都不再具有威胁力,也消弭了某种不可预见的灾难;而失落却是莫名的——多少年来,因为这个鲛人对小师妹的伤害、自己一直难以控制地恨着他,然而同时却也深深地了解他内心扭曲的那种苦痛。   如今,在看到那个曾经痛苦挣扎的灵魂终将消失的刹那,却有一种茫然的失落。   在族人的召唤声中,新生的海皇睁开眼睛,他的容颜依然是那样俊美,宛如旭日。   青水在他身下荡漾,仿佛受到了某种操纵,用一种温柔的力量托着他,瞬忽升起一丈,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水座。文鳐鱼飞过来,亲切地吻着他的衣襟,旋绕着上下飞翔——一切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无所不能之处。   “……”苏摩在水的王座上低下头,用手撑住额际,仿佛脑海里有什么在搏斗。   那是之前无数世的海皇们的记忆汹涌而来,冲乱了他本有的记忆。   经过方才那一次召唤,龙神仿佛也有点疲倦,缓缓从空中降低了身姿,向着他飞来,躯体慢慢缩回三尺,盘绕在海皇的右臂上。   “自由。”   过了许久,忽然间,王座上海皇抬起了头,仿佛终于在无数记忆的重压下清醒过来。垂落的蓝发间、碧色的双眸闪闪发亮,有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吐出了复生之后的第一个词。   鲛人战士们被那两个字悚然惊起,抬头望着自己的王,举臂高呼,重复着这个让所有族人心神激荡的词:“自由!自由!”   然后,是第二个:   “白璎。”   所有人都呆住。连龙神都不自禁地翘首,诧异地观望着这个新生的海皇。   王座上的人张开手来,俯视着掌心的纹路。他的手也已经换了新的肌肤,光洁如玉石,然而手指上十个样式奇特的戒指依然赫然在目,断裂的引线飘飘垂落。   海皇看着那些断裂的引线,似乎看到了某个被截断的时空中去。   那些引线连着的,是某种“过去”和“往昔”。   “只要循着这条线,无论身处哪个时空,我们都能返回彼此身侧。”   即使在无数生无数世的回忆重压下,那一句话依然清晰地浮凸出来,回响在重生后的心灵上空。呼啸汹涌闯入的激流忽然间安静下来了,在某种强大的力量下平息,有条不紊地沉下来,潜伏在他心灵的深处,不再和“本世”的记忆争锋。   那一瞬间,那笙重新看到了往昔熟悉的眼神——冷冷的,空洞的,似笑非笑,带着某种颓然无望的锋锐,仿佛暗夜的黑。   “白璎。”水的王座上,那个新帝王抬起头,看着天际重复了一遍,眼神有某种变化。   那笙抬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觉得莫名的欢喜。   “苏摩!”她在岸边叫起来了,对着那个鲛人的王者招手,“你没摔坏脑子吧?记得我是谁么?”   “那笙。”苏摩蹙了蹙眉,说出了她的名字。   然后,他望向这片烧杀过后的九嶷土地,眼神一直投到了山下的宫殿里。沉默了良久,忽然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青王……青王。杀了他!”   所有人又是悚然一惊。   居然还记得!   在过了上百年、两次脱胎换骨,前朝空桑贵族加诸于这个少年身上的极端的屈辱和仇恨,居然还这样深刻地烙在这个鲛人的灵魂深处。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可怕力量。   如此的坚定深刻,只有死和爱可以与之相比。   ――――――――――――――――――――――――――――   复苏后的苏摩毫不迟疑地向着九嶷王宫乘龙飞去,眼里带着腾腾的杀气。所有鲛人战士也跟随着他而去,只有那笙有些发呆地站在了当地。   “多少年的血债,终于要偿还了。”西京也没有动,只是望着高耸入云的九嶷王宫,低微地叹了口气,丝毫没有过去插手的意图。   ——虽然青王魏算是同族,也是昔年旧交,然而即便是悲悯的剑圣、也没有救这样一个十恶不赦之人的打算。   “我们走吧。”他拉了拉那笙。   “去哪里?”那笙有些发呆,继续看着九嶷王宫,看到那里很快腾起一股烟尘。   “继续上路。”西京扯了这个苗人少女一把,拉着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谷入口处奔语气急促去,“苏摩去报仇,正是个好机会——我们得趁着九嶷郡大乱,赶快去神庙里把真岚的左脚拿出来!”   “啊……那只臭脚,居然被放在了神庙里么?”那笙喃喃,忽地觉得好玩,笑了起来,“好,我们赶快去,不管苏摩了!”   被西京拉着,她的速度也陡然加快了。   两人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苍青色里。   -   经历诸多变故后,心情急切的好动少女为着肩上的使命奔波,一时间竟然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孩子翘首痴痴地等待着她。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来——你可别乱走啊。”   她对着这个七八岁的哑巴孩子这样叮嘱,于是胆小听话的晶晶就找了个偏僻的水边草丛躲了起来,乖乖地抬头看着天空,期待着那个腾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来找她。   闪闪姐姐被强盗虏去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爹爹是去了黄泉……那应该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时回不来。而娘……即便是她年纪幼小,也是隐约地明白娘早已不要她们姐妹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外面是一片战乱后的哭号之声,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边一人高的泽兰丛中,咬紧了嘴唇,等待着那个小姐姐回来找她。然而,眼睁睁地看着半空中的光芒消失,再也看不见,那个小姐姐却再也没回来。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她觉得肚子饿了起来,悄悄地往水边蹭过去,去寻找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毕竟是穷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东西可以吃。   打捞着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剥出一粒粒洁白圆润的菰米,塞到嘴里。   水边的草丛里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噼噼啪啪的打起来,满耳是嘤嘤嗡嗡声音。   然而,那种扰人的嘤嘤声里,忽然夹杂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苦痛的低呼。她低下头,看到缥碧的青水里,蜿蜒着一缕血红色!   晶晶吓了一跳,缩回了草丛里。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对着她发出的。   “帝…帝都……回、回去……碧……碧。”   八岁的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从草丛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循着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脱口叫起来。   一个人!水边的软泥上陷着一个人!   仿佛是落到了水里,又拼命挣扎着上岸,一路拖出了长长的血迹。那个面色苍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边昏迷过去,身上长长短短地戳着好几个血洞,无数的蚊子和蚂蟥聚集过来,在伤口上吸血。   咦,不认识……似乎不是村里的人呢。   晶晶好奇起来,大着胆子靠近这个昏迷的人,替他赶走那些讨厌的东西,轻轻推了推他:“咿?咿?”   然而那个人一动不动,随着她的一推、发出一声闷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无意识地低头,注意到那个人身上的衣服颇为奇怪——完全不像这一代村民穿的长袍短衣,而是用一种没有见过的料子织成。虽然浸在水里、居然没有湿。显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发黑,却没有焦裂。   她看到衣服的前襟上,用金丝银线,绣着一只飞鹰。   如果换了是九嶷郡的大人们,多半立刻就会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征天军团的军人,而且军衔颇高——然而八岁的晶晶却还不懂这些,只是有点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掬起水,用柔软的草叶擦去了这个人满脸的血污和淤泥。   “咦……”看到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惨白的脸时,晶晶发出了一声简单的低呼。   军人的剑眉紧蹙着,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断断续续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出血的贯穿性伤口。然而这个人的眼角眉梢却有一种让孩子都觉得安全的气质,毫无杀戮和攻击的味道,那样的安静和无辜,仿佛一只落入猎人网中的白色飞鸟。   “啊。”迟疑了片刻,哑女晶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挪动双膝到了他身侧,一粒一粒地、将手里剥出来的菰米喂到他嘴里,然后折了一片泽兰的叶子,卷了一个杯子,去河边盛回水,用叶尖将水一滴滴引到他干裂的嘴角。   “碧……碧。”那个人在昏迷中喃喃醒来,吃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斑驳的青色,一点一点,洒下金色的阳光,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耳边,有着淙淙不断的连续水流声音——   这…这是哪里呢?   凌晨时分,征天军团变天部和玄天部,全军覆没于九嶷郡苍梧之渊上空。他没有退却,没有当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掷刺中巨龙后,风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他被抛下了万丈高空,向着九嶷大地坠落,最后在轰然的巨响中失去知觉。   原来……自己还活着么?   “嘻。”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欢喜的稚嫩笑声。他努力转过头,尚自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那个孩子缺了一颗牙齿,正对着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不是鲛人,也不是空桑遗民。这、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间有某种愧疚,想起了那一场战乱给地面上的九嶷人带来了怎样的灾难。他真是幸运……如果不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现的话,作为这场灾难的制造者,他会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愤怒中撕成碎片吧?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对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你……叫什么名字?”   “咦?”晶晶歪着头,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却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划着。   看他还是不懂,就急了,低下头在河岸的软泥里划了两个字,指给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是个哑巴孩子么?   “晶晶,带我回你家,但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么?”他叮嘱这个孩子,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钱——麻烦替我去买一些药,我得尽快离开这里回帝都复命。”   金铢从锦囊里叮当坠地,那是足以让九嶷一般百姓劳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都不曾动摇的军人低下了头。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只觉得无法呼吸,无法直视,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愧疚和痛悔,却无可奈何。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的统治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无法相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正确的。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海国馆里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冰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礼一族的长女订婚。   他从心里推崇鲛人一族的美丽和单纯,私心里认为这些大海的儿女是云荒上最美丽的种族,不比任何种族、哪怕冰族低贱半分。然而,这种观点在他这个阶层里也是大逆不道的——他只能尽可能的善待身边的鲛人傀儡,却无力去扭转整个帝国里鲛人的悲惨境遇。   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   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直至逐渐老去,死亡。   然而他的心,却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宁。   无法忘记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的情形——据说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和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   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基本上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他记得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神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   那种宁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让他震撼莫名。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的一个小女孩。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被羁押在帝国军队里。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逊,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的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接个走入挖好的坑里——那静默并不是一种麻木和怯懦,而是包含着无比的勇敢,坦然决然。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在一边看着,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至于发抖。   当云焕在一旁下令,让士兵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趴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怯生生开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我怕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这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   所有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战士都在那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动作。连云焕都有点失神,一时间忘了催促战士们继续着屠杀。   他却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溃。那个瞬间他爆发出了一声低喊,踉跄着跪倒在坑旁,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孩子伸出了手,想把她从坑里抱起。   “云焕,拉开飞廉!”齐灵将军的断喝,将所有战士惊醒,“拉开他!他疯了!”   云焕上来从背后抱住他,断然地采用了格斗里的手法,将激烈反抗的同僚从坑边拉走。他手里的那个孩子被扔回到了坑中,泥砂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湮没了那双眼睛。   他疯了一样的挣扎,一个回肘,用力撞在云焕的肋上。   然而云焕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击打,却不放开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后松手,让他瘫倒在活埋坑前。   随即,无数的战马赶拢来,在镇野军团的指挥下,呼啸着在这个刚刚埋葬了数百人的大坑上来回驰骋。铁蹄踩踏之下,一切都归于无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态,为了一个贱民的孩子哭出声来。如此的软弱。   他永远作不到如云焕那样无动于衷,铁血地执行着每一个命令——所以说,虽然出身比云焕显赫,但在军团中的晋升速度却落后于同僚,也是应该的吧。   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对他的照顾。   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   那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该在深深的砂子里腐烂,化成了土吧?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难以忘记呢?   多年之后,全军覆没。   战争再度张开了吃人的巨口。那些多年来亲如兄弟的战士们,全都将年轻的性命留在了这一方天空里。连巫抵大人都死去了……而他,却还活着。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泽兰丛中,他看到了一个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觉得是多年前那个被活埋的孩子、终于被归来的父亲找到了。她从浅浅的沙土下爬了起来,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的看着他。   “别、别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这个小孩子脸上的泪水,然而负伤的手却衰弱无力地垂落下去,“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说着,感觉神智又开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   然而,垂死军人眼睛里的某种神色感动了这个孩子。她哑然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然地开始包扎和清洗他的伤口,然后拿起金铢往村里跑去。   很多年后,史官在修订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都说飞廉是幸运的。   因为以当时九嶷民怨沸腾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拣到了少将,这个军人必然会被暴民们群起杀害,而云荒将来的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变;   然而,没有人想到、其实那个哑女也是幸运的。   她的生命本来平凡,却因为那一刻的选择、而和历史上诸多传奇人物的命运轨道有了交错点。她的姐姐去了王陵最深处,从此消失在九嶷郡,再也没有回到故乡;她的母亲和弟弟有着平凡庸俗的人生,在田地和水泽里劳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而她,却在一个月后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军人返回了帝都——那个云荒的心脏。   飞廉少将从前线九死一生的返回——整个军队都覆灭了,他却带回来一个九嶷的哑巴孤女。沧流帝国军令严苛,政局复杂,虽然战死的巫抵作为这一次行动的主帅,承担了最大的责任,然而少将依然因为这一次的失败而受到了严厉的处罚。   他被从军中解职,被勒令回家思过,直至元老院认为他已得到了足够的惩罚、才能被重新起用。然而少将反而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并不以这种处罚为意,也没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这个局面。   将系着的黄金从翅膀上解下,白鸟才可以自由的飞翔。   将那些名利的枷锁抛弃,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毁于一旦,未婚妻当即翻悔,退掉了联姻。他却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门阀贵族在竭力培植了飞廉多年后,发现他始终不堪重任,终于放弃了努力,不再将这个年轻人当作培养的对象,而是全心全意的去对付那个刚刚从西荒返回帝都复命的云焕,力图置其于死地。   飞廉的生活散淡下来。他居住在别院里,和鲛人歌姬朝夕相对,不再和以前那一帮朋友来往。同时,也不顾叔父的反对、将那个九嶷郡的青族孤女收养。他不顾整个阶层的耻笑,耐心地教导她学习诸多的知识技巧,带她出来见识各方人士。   仿佛从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对权势的任何兴趣,渐渐的懒散颓靡。   然而没有人知道,正是经过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那个优柔散淡的贵公子心里、某一种力量终于坚定起来,让他不再一味地顺从和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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